“2021返乡故事”主题实践活动

一等奖作品

作者：莫海聪

1.沾染赌瘾的哑人

2020年冬，临近春节，我随家人一同返回老家——一个处于湖南邵阳新邵县中部贫困地区的小山村新马岭村。

老家对面住着一个单身汉。我们未曾见过他的家人，他无法说话，但待人和善，给人印象腼腆而乐观。

从我上小学开始，每年回到老家都会看到他。由于不会说话，他没有走出过小山村，谋生的方式是砍伐竹子制成夹板卖给中间公司。大山深处竹林茂密，竹子是常见的原材料，夹板制作的步骤简单，对他来说不难掌握，但这样只能维持非常微薄的收入。收夹板的货车一年只来两三趟，有时收夹板的货车没有按时来，他就得上山挖笋、替人帮忙红白喜事来赚钱养活自己。

今年回老家时，我没有看到他家门前放着以往拿来劈竹的柴刀和木架，也没有看见散落一地的竹枝碎叶。他改行了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大年初二晚上，我和家人出门散步。
一个一层的矮灰房子前站了一群人。房子只有两间，其中一间门大敞着，里面坐了一桌人，旁边有几个人在围观。整个房子从屋檐到门之间裂了一条大缝，旁边一片还算完整的墙上用红色喷漆写着“危房，请勿靠近”。

他正被一个中年妇女拉着，嘴里喊着不成话语的调子，尖锐刺耳，那妇女把他衣服扯变了形，嘴里还说着，“一千给不了，起码要给五百吧！”
  家人告诉我，他是在这里赌博，输了拿不出钱了。
  四天前，他突然来到我家，同我妈连比带划的借走了五百元现金。这笔钱能否返还，现在看来，只怕是个未知数。
  值得一提的是，前文提到的矮灰房子，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就被画上了危房的标记，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房子即没有被拆掉，也没有坍塌，反而一直住着人，且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往那里去。
  平时这个危房里往往是围坐两桌人打扑克牌（邵阳地方玩法有千分、打筒子等，皆以回合制分输赢，起始金额较小，颇受平时有闲暇时间的中老年人喜爱），众人来来往往，每天在这里发生的金钱输赢成为一种饭后消食运动；特别的时候则进行赌博（典型玩法为斗牛：每人每回合轮五张牌，卡牌点数满十点为一牛。起始金额从四位数开始，输赢区别较大），每逢节假日，这间不起眼的危房里便高朋满座，叫喊声此起彼伏，灯火晓夜通明。
  有人一夜输了几千，尚呼“还好还好”，有人连赢几万，犹道“侥幸侥幸”。
  而农村一个普通教师的月工资也不过两千左右。
  赌风盛行，很多人被巨大的甜头撩的心痒难耐，试图浅尝辄止的人最后都深陷泥淖，他也未能免俗，成为了这群人中的一员。

（新马岭村局部俯瞰）

2.精神失常的漂泊者

那个女人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一身捡来的衣服，脏污满面，不知多久未曾清洗过了。她时不时到各家门前垃圾桶里翻找，别人吃剩丢掉的东西，就是她的一日三餐；别人不要的衣服，就是她冬天御寒的衣物。
  马路旁边有一间废弃的房子，房屋半塌，一块倾斜的水泥板就是房子的天花板，没有门，从路上路过可以看见里面堆着她捡来的五花八门的衣物。她就住在这里。
  一个老人告诉我们她的故事。这是一个无法追究来源的故事。
  她是外地人，年轻时是个很漂亮的大学生，嫁到这里后，不知是孩子没了还是丈夫去了，有一天她突然就疯疯癫癫走在路上，娘家找不到她，夫家不管她，从此便这样疯了许多年。
  从我到山脚下上中学开始，我就时常能看见她，形容潦草，自说自话。
  村里有许多没结婚、没有正经工作的单身汉。
  他们有时会去她那四处漏风的小屋里“做客”。
  这样她换来了手机，现金等等。
  但对她来说，这些东西和垃圾也许并没有区别。
  她并不是一直精神失常，但对她而言，变成了那副模样，一直告诉自己不清醒也许更好一些。
  小屋只是肉体的栖身之所，她的灵魂依然不知在何处漂泊。 

   

 

（位于山脚下的新马岭村，比半山腰上的村庄要热闹一点）

3.未知去处的孩童

孩子是一个家庭的未来。

这个孩子却有点特殊。他是家中的独生子，如果正常升学，今年应该已经上高一了。
  这是一个“折翼天使”。他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交叠，右手手肘关节向身体内侧不自然扭转，整个右手无法正常用力。
  他总是把手藏在身后、衣服里、桌洞里。
  一开始我并没有察觉，直到他母亲向我们讲述了往事。
  她告诉我们，孩子在出生的时候位置不对，手卡住了，被医生强行拉了出来，才成了现在这样。她很忧心孩子的未来，孩子不能像她们那样做个农民，卖力气也能活，他只能依靠知识改变命运。
  但他所在的中学，是一所教育环境并不乐观的中学。许多学生中途辍学，一些学生升上高中后不能顺利毕业，或者只能考上附近的技术学校，浑水摸鱼拿到一个中专文凭。
  教育环境并不理想，父母的能力有限，同学间有意无意的歧视嘲笑，对他来说都是挑战。前途未卜，他的去处在哪里，没有人能告诉他。

（第二排右二，拍照时他习惯性将手藏在身后）

4.及格线追逐战，农村残障人群保障难

新马岭村归太芝庙镇辖治。根据新邵县太芝庙镇政府官网公开的信息条例来看，残障人士可以申请低保和临时救济两种社会福利（社会救济）。
  申请临时救济需要符合以下条件：家庭因重残或其他特殊导致基本生活陷入困境，其他社会救助制度暂时无法覆盖或救助后基本生活暂时仍有严重困难的家庭或个人原因造成家庭生活陷入困境，其他社会救援，暂时无法得到家庭支持，导致基本生活陷入困境的个人，含生活特困的伤残退伍军人。需要户主提供书面申请报告，同时提供家庭户主身份证（残疾人还需提供《残疾人证》复印件）。患重大疯疾病的，需提供县级以上（含县级）医院疾病诊断证明、城乡医疗保险住院补偿单原件、联系电话等。

（来源：http://www.xinshao.gov.cn/xsxtzmz/bsfw/201812/3bb7a1517c174df489779001037343cf.shtml）

低保申报则需要由户主持户口簿、身份证、伤残证、有关收入证明及重病人员的诊断书、住院发票（原件）等有关证件材料和申请书向所在村委会申报。原则上凡家庭人均年纯收入低于绝对贫困线（目前标准720元）的，属于本县农村户口的贫困家庭，可以纳入农村低保范围。实行差额补助，补差金额一般困难户不低于480元/人年，特别困难户不低于600元/人年。

（来源：http://www.xinshao.gov.cn/xsxtzmz/bsfw/202006/0bd1fdbeff9d40c3a6ca8e30e595cedf.shtml）

事实上，农村残障人士申请低保或临时救济，能够得到的救济也是非常有限的，以农村低保为例，参考政府提供的资助金额，一般困难户不低于480元/人年，特别困难户不低于600元/人年，这个补助金额放在任何一个城市都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它只能够让贫困人群在物价水平极低的地区维持基本生活，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为残障人群提供工作机会或许是更实际的解决办法。
  其中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本文所提到的第二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很难申请到临时救济或低保。由于没有收入，缺乏自我认知能力，没有家属或监护人，旁人难以与其交流，她无法获得精神类疾病的诊断证明或一些社会普遍认可的证明材料，也就无法获得最基本的社会保障。对于这类农村“游离者”，农村无法提供收容场所，也无法管理，最后往往放任不管，任其自我飘荡。
这样的精神障碍人群是很少数人，但放在政治经济结构脆弱的农村，依然成为了一个不稳定因素，对于这类人群，地方政府依然要看到其不稳定性，尝试寻求解决方法。

5.残疾人社会保障体系滞后脱节

一个群体面临的问题有时是由于整个社会体系的脱节造成的。
  在教育方面，县城特殊教育学校运营艰难，大部分农村残障儿童难以获得特殊教育。新邵县内唯一的公立特殊教育学校改自于新邵县原商业局幼儿园，从1997年设立开始，一直到最近更新的数据（2017年），学生数量都处于五十人以内，学校设施简陋，处于一个勉强维持的现状。县政府对特殊教育学校的政策扶持非常有限，学校很难获得良性的发展。但对于更多处于农村的孩子来说，连这样简陋的学校，他们都接触不到。这是社会保障体系面对残疾人群脱节的其中一环。
  其次，残障人群基础设施建设落后，缺乏资金、技术和人员维护。根据邵阳新闻网2020年6月23日公布的数据，邵阳市目前有残疾人46.2万人，其中有康复需求的残疾人数为167953人，包括需接受医疗康复105488人、功能训练38493人、提供辅助器具服务26949人。但邵阳市残疾人康复托养服务机构设施建设严重滞后，远远不能满足康复服务需求。

（数据来源：https://www.shaoyang.gov.cn/shaoyang/syyw/202006/c12e100d3c524e45bf21734b1d51e1d2.shtml）

（坐着轮椅的女士停在店门口，因门前的台阶而止步）

地理环境也成为一个制约因素，湖南多山岭的地理环境导致交通不便，农村残疾人群出行面临诸多困难。而大部分残疾人供养、托养机构、就业培训基地、残疾人服务中心皆位于邵阳市区。市政府在经济条件较好的区域可以提供一定的社会保障和基础设施建设，生活在市区的残障人群会获得相对稳定的保障和服务，但面对零散在各种偏远山区的农村却无能为力。基础设施难以建设，位置偏僻因而难以吸引特殊教育人才，维持成本和服务的人群效益难以抵消，社会效益难以实现最大化。

  但并非因为难就不作为。事实上，湖南政府在这方面依然开展了诸多措施。
  湖南省政府在2017年最新发布的《湖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印发<湖南省残疾预防行动计划（2017—2020年）>的通知》中指出要有效控制出生缺陷和发育障碍致残，强调胎儿出生缺陷防治；着力防控疾病致残；努力减少伤害致残；显著改善康复服务。对涉及到残障人群的多方面都做出了指示。
  然而湖南农村多半地理位置偏僻，经济落后，地方风俗复杂，而农村的残障人群更是难以为自己发声的弱势群体。对于地方政府而言，如何逐步完善残障人群社会保障体系建设，为农村残障人群提供尽可能多的便利，行动指南固然值得参考，但具体落实，如何落实，面对不同的地方问题，如何灵活调整以求解决问题，依然需要审慎思考后再采取行动。

创作手记

整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春节的一场意外邂逅，这也成为了行文的第一个小故事。事实上，从春节期间看到那一幕开始后，这篇文章就已经开始构思了，但由于拖延症，直到开学返校后才仓促完成。

这也许不算一个合格的新闻作品，对我个人而言，这是一个悲哀的释放过程：一部分是为故事主角而悲哀，一部分是为自己看见了这样的悲哀而悲哀。

残酷的是，更多的悲哀隐藏在其他未能成为故事主角的灰白里。

我也将这个故事视为一个讲述小人物故事的过程。

小人物，什么样的小人物才能成为故事的主角呢？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成为新闻作品的中心呢？新闻选题一直是我很纠结困惑的一个问题。

但我也有很简单朴素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生活中目之所及的人物，我所能看见的每一个独立个体，都可以成为故事的中心。过去从我生命路过的，但我未曾认真关注过的人，在某一刻会成为视线的聚焦点，通过在记忆里提取这样的聚焦点，就成为了这篇故事的来源。

老师点评

不幸的人和事存在久了，容易被习以为常，似乎透明。莫海聪同学的目光为他们停留，替失语者发声，令阅读者揪心，难能可贵。

作者以简驭繁，寥寥数笔，人物勾勒已有形神。寻根问症，关怀之外兼具理性。或许资料不足，后半部分有仓促之感，可再琢炼。

点评人：高传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