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返乡故事”主题实践活动 特等奖作品 作者:闫书瑜
晋普山煤矿建于1967年,1975年正式投入生产,位于太行山脉之下,是山西省60个重点矿之一。它已经喧闹了半个多世纪,而如今采煤机械依旧轰轰隆隆地运作着。
这个占地约15平方公里的煤矿,养育着两千多名职工。他们中有一部分人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这片矿区,一代代人如接力一般,把自己的一生和这座煤矿紧紧地拴在一起。
1.根在矿区
阮爱民是一名已经退休20年的煤矿工人。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生活在这个距离市区将近30公里的矿区。从寥寥无几的几排平房窑洞到拔地而起的三层小楼再到如今高楼林立的家属区,老阮也从一个二十几岁的壮年小伙,成家继而变成一位父亲和爷爷,老阮和晋普山矿区相互印证参与着彼此的成长与建设。
“我的爷爷和爸爸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十八线小城市的矿区里。”老阮的孙子小阮是一位离开了矿区的非严格意义上的“矿三代”。他和记者说,父亲和爷爷的生老病死都依托于这座占地面积并不大的煤矿。
煤矿给工人的工资早已经远远脱节于这个社会的物价,但矿区很多工人依然选择守在这里不肯离开。“曾经爸爸有机会离开那里,寻找在我们看来更远大的前程,但他总是以各种理由回绝了。”在小阮看来,像爷爷和父亲这样老一辈的人,他们的根在矿区,即便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深植在这些人心中。
▲晋普山煤矿生产区大门
晋普山的煤矿工人大多是工二代。父辈自建矿后被分配到这里,就在矿上扎根。由于当时各方面条件有限,他们的下一代也多是留在了煤矿的不同部门工作,这其中有一部分人就是下井的煤矿工人。他们下一辈的婚恋对象也大多是在矿上的人中进行选择。
45岁“矿二代”陈丽丽和记者说,她的父亲死于井下事故,自记事起她就再没见过父亲。父亲于她的意义就是床头的那一张泛黄的照片。从那时开始,她就暗自发誓,永远都不要嫁给矿工。可她后来发现自己的人际关系网仿佛被坚固地黏住了,无论是身边的朋友抑或是相亲的对象都是清一色的沉默内敛的矿工。最终,她还是嫁给了知根知底的煤矿子弟。
晋普山煤矿工人的交际圈与生活圈大多是以矿区为核心展开的,社会关系较为单一,人际关系网络也相对狭小。
“虽然我们交往圈子窄,但是我觉得我们生活得也算开心。”运输大队的赵志文表示,他们的交往多是出于感情的需要,交往目的相对而言较为纯粹,即便朋友不多,但让他觉得舒适。
和三五好友约着打打牌就是赵志文为数不多的消遣周末时光的方式之一,亦或者是,到紧挨着生活区绵延起伏的晋普山山脉上散散步。随着生活半径不断地被缩短,赵志文的生活变得平静简单,他也不再去想外面的世界。
漫长的时间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出生、学习、娱乐、恋爱、工作,黑色的煤渣一点点地浸染着这些人、这些家庭。
2.为生活而拼命
主平峒下面铺设的一条条铁轨是连接地上与地下世界的通道。工人们下井时头盔上都戴着探灯。洞里面很清凉,黑乎乎的一片,洞壁上淌着水,浸骨的冷,两条钢轨沿着煤洞直刺进去,上班的工人坐着斜井人车驶入。他们逐渐变成一个微弱的光点,越来越弱直到消失不见。
▲矿区主平峒
孙政国便是每天下井的一批批工人中的一个。他是综采队拥有15年工龄的老矿工。在和记者聊天时,他伸出右手告诉记者,十年前的夏天,他永远地失去了右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
矿上没有建立中小学,矿工子弟大多都是到距离矿区几十公里之外的市区求学,而矿工也迫不得已为子女学业生活两地奔波。十年前,孙政国的女儿在市里上小学,孙政国和妻子两人轮班去陪伴孩子。
井下拉载矿工的斜井人车每天到下班的时间段就会拉运矿工出井,但由于不同工作面结束工作的时间略有差异,斜井人车只在该结束工作的工作面停车,而在未结束的工作面并不会停车。2011年5月某天,那日孙政国提前完成了自己当天的任务,而距离所在工作面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当孙政国看到斜井人车正在不远处朝着自己缓慢地开来,考虑到车速并不快,他想试着扒车以便于可以早点出井回去陪孩子。
▲拉载矿工的斜井人车的单节车厢
但让他没想到的,这一试的代价是自己右手的四根手指。“井下光线很暗,我没有看清楚要扒的位置,不小心扑空了。”孙政国和记者说,车厢是一节一节的,当时他扑到了两节车厢之间。车厢与车厢是用三个直径约七八厘米的粗铁环连接着的,三个铁环会随着车速变化而张开、闭合,孙政国的右手手指被闭合的铁环夹住。人的手指与十几斤重的铁环相比脆弱不堪。孙政国告诉记者,自己的右手当即就失去了直觉。
矿上的人或许是见惯了困难,这对他们而言甚至算不上什么。“这都是轻的,我认识的人里很多下井干活肋骨被打断的、鼻梁骨被打断的,还有残废只能被人服侍一辈子的,又或者再严重点直接丧命的。”孙政国说道。
煤矿工人承担的职业风险不仅有生产事故所带来的惨痛,还有职业病对其生命健康的威胁。井下环境的极其潮湿、粉尘多、噪音大等,煤矿工人长时间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工作,身体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劳损。
在漆黑的井下,矿工们每次割煤,煤尘漫天飞扬,眼睛、鼻子都会被糊成一团的煤粉粘住。每天下班出来的工人们活像泥塑一般,脸上因涂抹了太重的油彩以致无法辨认,只有两只转动的眼珠和说话时因为对比鲜明而亮白的牙齿证明这是鲜活的人。
矿工下井虽配有防尘口罩,但井下环境温度过高,而且相对潮湿,这时常会给矿工的正常呼吸造成困难。“我们经常感到呼吸不畅,有时我们就会卸掉口罩。时间长了,我们就会感到身体不舒服。”通风科的宋旦告诉记者,他曾有位同事在退休前三个月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尘肺病。“由于家庭负担比较重,他就想着再坚持一下,结果退休当月,他就过世了。”
“很复杂。说恨吧,是真的挺苦挺难的。说爱吧,干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感情。”孙政国变得有些絮叨,“也是这些黑乎乎的煤,真的养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
3.浮与沉
蜿蜒的公路将晋普山煤矿一分为二,一边是矿井和生产区,另一边则是沿着狭长山谷修建着家属楼和商铺的生活区。呼啸而过的火车将黑色的煤块从这里运走,继而送往全国各地的发电厂、锅炉房和形形色色的工厂。最后,这些黑色的煤块变成各种颜色的钞票,来支撑这座矿区以及整个城市的经济发展。
王小兵心里很清楚,晋普山煤矿齿轮转动的速度与这个国家的变动息息相关。
二十一世纪初是晋普山煤矿最火热的时候,运煤的通道昼夜不分地运转,工人一度达到四五千人的规模。晋普山的煤在矿工眼里似乎是取之不尽的。
谁也未曾想到几年的好光景,又落了潮。
黑色的“金疙瘩”逐渐被甲醇所替代;各式车辆的动力燃料都变成了天然气;家属区楼顶被太阳能热水器所占据。王小兵以为能养活五六代人的煤矿也日渐衰落。“工作面越来越大,出煤量越来越少。”
王小兵记不清煤炭“黄金十年”时,自己的工资到底比现在多了多少倍。“现在我们累死累活,每月到手的工资也就3000元。”王小兵的儿子也在矿上工作,时常对未来感到焦虑。“那能有什么办法?怪就怪自己生在矿区。”在王小兵儿子王哲看来,这或许是对自己“矿工子弟”身份的一种认命。
矿区工人为了谋生想尽了各种法子,在生活区做生意、卖菜、开饭店。坐落在这条被卡车压出褶皱公路一旁的“神利便利”超市就诞生于两个月前,店主是矿区的一位下井工人。
▲晋普山矿工经营的“神利便利”超市
老板娘告诉记者,这几年煤矿效益不好,家里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顾,自己又没有工作,不得以才出此下策。“老公每天要下井,我时间相对充裕,就来这里盯着。”超市刚营业,夫妇俩每月挣得并不多。老板娘说,能补贴多少是多少吧。
“煤矿新修了一座办公大楼,走进去还是会闻到当年我熟悉的属于煤矿的气味。或许城市早就洗刷干净了我身上所有的土气,但一路成长来,我的灵魂里被植入了一块煤,虽不会多么光亮,但终究足够温暖,那些最平凡的人带给我的感动,使我不致迷失得太远。”张进的父亲是晋普山煤矿的一位下井工人,现在的张进已经离开了矿区。他告诉记者在他的印象中矿区的画面始终是灰蒙蒙的,哪里都有煤的痕迹。
在他看来,那是怎么也洗不掉的黑,墙是黑糊糊的,门是黑的,连水都是黑的,房间里总有一股煤矿特有的味道。“煤矿带给我的印记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擦拭,它渗透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黑色就是我生命的底色。”张进年少时刚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以及对这样味道的记忆,促使着他在成年以后循着嗅觉不断地去追寻。
春风和煦下装载的煤炭从洞口倾倒下碳坝,空气中顿时满是煤屑,半天挥散不去。一辆一辆的小火车兴奋而轻快地鸣擎着,装上满满的一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驶离,沉重地喘息着,走一路洒一路煤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创作手记
这个选题于我而言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在操作它的过程中,我既是新闻人,又是非严格意义上的新闻当事人。我是在矿区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被矿上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浸染着,虽然父母不是矿工,但是在他们的人际关系网里却有不少做着这份工作的人。确定选题后,顺着父母所构建的人际关系网,很快,我得到了来自7、8名矿工的非常鲜活的一手采访资料。我一边记录他们的故事,一边试图寻找他们之间的共同点。这个过程是完成文章的关键,它要求我搭建起这些矿工们的个体命运与整座煤矿发展之间链接着彼此的桥梁。为了深入了解矿工这份职业,除了面对面的交流之外,我还会守在生产区门口等着一批批矿工们下班,用眼睛去观察他们的状态。有时我会跑上去和他们搭几句话,如果赶上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几个采访对象。
对我来说,此次返乡实践活动中所收获的最为珍贵的东西是不断成长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对不同时代背景下矿工这份职业或理性或感性的全新认识。希望未来的自己仍能于广阔的视野里,认真地观察着、倾听着、思考着和记录着。
点评
笔下有具体的人,是此文突出优点。在生存中浮沉的无数凡人,虽非时代聚光灯下的主角,但其人生际遇以及日常境况,能透视出时代与历史的脉络。他们在天然倾向于呈现光亮的宏大叙述中,往往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乃至刻意回避。闫书瑜同学尝试以白描手法,刻画一座“煤城”中的芸芸众生,无论扎根于此——“人际关系网仿佛被坚固地黏住”,还是已然走出——“我的灵魂里被植入了一块煤”,个体始终与结构相关联。朴实的叙述自有其力量,在读这篇文章时,我想起了记者出身的作家袁凌,他的《青苔不会消失》、《寂静的孩子》、《生死课》等诸多非虚构写作,都是对普通人的倾听与记录。当然,较之成熟作品,在文字的节制、脉络的清晰、细节的丰富等方面,此文还有相当提升空间。新闻采写是一门手艺活,愿同学们都能勤于锤炼,以专业和温度,为历史作见证。
点评人:吴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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