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返乡故事”主题实践活动
二等奖作品
作者:严兮晗
云南,这片被群山深情拥抱的土地,每一座山峰都承载着少年们无尽的遐想与憧憬。在这里,几乎每位云南少年都曾无数次地仰望苍穹,目光越过层峦叠嶂,试图探寻那遥不可及的远方。然而,即便是目光所及的天际,云卷云舒之下,依旧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如同一条无尽的绸带,缠绕着这片古老的土地,让人心生敬畏,又略感迷茫。经济的脉动、社会的变迁、教育的曙光,如同春风般悄然拂过这片多山的土地,唤醒了少年们心中那颗渴望走出大山的种子。这颗种子,是他们对于广阔天地的向往,是对未知世界的无尽好奇,更是对美好生活的深切期盼。然而,这颗种子的命运,却如同山间的野花,能否在风雨中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最终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却是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谜题。
在横断山脉褶皱深处,教育的微光与现实的阴影交织成一幅复杂图景。清晨六点,怒江峡谷的吊桥还在雾气中摇晃,傈僳族少年阿普已经打着手电筒踏上求学路——这样的场景在云南山区并不鲜然,当2022年全省高等教育毛入学率终于攀升至55%时,仍有数以万计“阿普们”在基础教育阶段就面临分流:山区小学到县城的平均就学半径超过20公里,而会泽县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硬是用“教师住进学生家督学”的土办法,十年间将2万名少年送出大山。可这些走出峡谷的学子,90%如迁徙的候鸟再未归巢,昆明的房价收入比(12:1)筑起无形屏障,让他们在北上广深的电子厂流水线与家乡的盘山公路间进退维谷。
转型的阵痛在红土高原上格外清晰。当曲靖职教园区的实训车间里,光伏技工学员们正在硅片切割机前专注操作时,他们中超过40%的人早已签下沿海企业的用工协议——尽管本地龙头隆基绿能开出98%的就业保障,但月薪3500元与长三角6000元的差距,让教室墙上的“建设家乡”标语显得过于苍白。而在六百公里外的普洱茶山,2022年突然涌现的5000多个直播账号构成了“数字茶马古道”,平均年龄26岁的“云掌柜”们,用抖音订单改写命运的同时,也承受着流量经济的脆弱性:当某个拥有十万粉丝的直播间因算法调整突然“熄火”时,团队成员不得不重新打包行李,加入每年60万云南务工大军的行列。
政策设计的理想主义在现实沟壑前显露出裂痕。在昭通某乡镇中学,特岗教师小雯的讲台上放着服务期满倒计时牌——这个三年前满怀热忱加入基层教育的姑娘,如今在月薪2800元和60名学生留守儿童的期待中挣扎。她的困境不是孤例:2023年云南特岗教师报考人数下降12%,而同期青年失业率却攀升至18.3%,比全国均值高出1.5个百分点。当黄昏的余晖洒在中老铁路的货运列车上,一批批跨境务工青年正通过这条新开通的“钢铁丝路”奔赴万象,他们用手机计算着汇率差带来的收入增幅,却无人知晓这些离散的选择,是否会如金沙江的支流般最终汇入时代发展的洪流。
在这片被群山环抱的云南大地上,一幕幕悲壮而壮丽的画面持续地发生着。越来越多的云南青年,毅然投身于艰辛的学习与高考的征途。这里,既是他们梦想启航的起点,也是多数人心中那道难以逾越的“走不出的大山”。与此同时,另一股潮流悄然涌动,无数青年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以各种方式“流向”远方,将这片生养的土地化作了心中“回不去的故乡”。而我,以一名“同路人”的身份,穿梭于这片热土与青年们的内心深处,与他们进行心灵的对话。在每一次的交谈中,我们共同描摹出了“云南青年”共同的离家之路——一条既充满荆棘又充满希望的道路;同时,我们也一同探寻那未来可能的安身之所,遂作此篇。
当我们凝视云南这片神奇的土地,眼前展现的是一幅幅形态万千的地貌画卷。同样,云南青年的生命轨迹也如同这片大地一般,充满了高原的壮丽却危险、峡谷的深邃和封闭、断裂的苍凉与悬崖的峻峭。这些地貌的独特韵味,恰如其分地映射出当下云南青年在教育及就业征途中所遭遇的重重困境与挑战。于是,让我们携手翻开这部关于云南青年的壮丽史诗,共同探索并演绎属于他们的“命运折叠术”。
一、雾锁峡谷、处处断崖:紧握着悬挂在升学链上的青春
“我真的读不下去了……我都不知道以后能去哪里……感觉怎么努力都没用……这根本就不公平……”小涵靠在一中教学楼五楼的露台上抽噎着,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因为现在才晚上十点,正在上第二段晚自习,她的身后是一排灯光明亮的教室,里面静悄悄的,所有同学都在埋头写着卷子和题册。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时无语,在我毕业前我也在这里哭过,是一样的原因。后来,在我和老师的聊天中,老师提到:“云南的高考不只是高考,是‘突围’,我们已经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了,其他的地州更难呢!”
(一)
在这种“更难”里,首先是物质层面的突围
在清晨五点半的怒江大峡谷的小路上,阿普的铝制饭盒与悬崖铁索碰撞出清脆声响,书包里那张全县统考第一的奖状,正压着父亲肝硬化的CT诊断书——这是独龙族少年穿越1800级"天梯求学路"的标准负重。根据云南省教育厅的文件,云南省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从2020年的50.05%提升至2022年的55%(目标2025年达60%),但仍低于全国平均水平(2022年全国59.6%)。当我们把视线缩小,朝阳掠过海拔差逾2500米的垂直地貌,福贡县这个将32%财政支出投入教育的深度贫困县,正陷入某种荒诞:政府工作报告里"高中毛入学率87.3%"的辉煌数据,在亚谷村体现为10个初中生中仅有3.7个能走到高考考场。这是一条艰难的、“伤亡惨重”的鲤鱼跃龙门的道路,很多人甚至走不到龙门前,就如我在网上遇到的17岁少年小米和我说:“那也没办法了,除了读书,还要生活的嘛。”
而如果你“有幸”成为那3.7人中的一员,完成升学,那你面临的可能是背上“升学债务”。在红河州元阳县,哈尼族青年李志伟的助学贷款本息总额4.2万元,恰好等于他家0.6亩梯田连续37年的红米收成(按亩产120公斤、年均价4.6元计)。当他蜷缩在深圳城中村的铁架床上时,手机屏保仍是那片被列入世界遗产的梯田——那上面曾用12道传统水渠分水木刻精确分配灌溉量,如今却解不开他的人生算术题:
每月2880元还款额=收割6.7亩梯田的全年收成。
时薪21.8元=在电子厂检测327个AirPods充电仓的报酬——知识折旧率达73%。
当族中老人在“苦扎扎节”祭祀谷神时,他正对着流水线上的傣族日历发呆。那些被哈尼十月历法分割的“休息日”与“工作日”,在富士康的考勤系统里坍缩成统一的数字代码——就像他的市场营销学位,在梯田文明与工业文明的碰撞中碎成电子厂工牌上的条形码。
(二)
其次,是资源层面的突围
小米和我分享了他有些旧了的课本,给我看了几本年级、科目都不齐全的教辅书,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买不到这些教辅书,而且好贵!一本要68块钱,要买齐全的话需要好多钱。我的这几本教辅书是来下乡的嬢嬢送给我的。”统计显示,云南省全省高校总数达83所(含本科32所、高职高专51所),但优质资源集中于昆明(占全省高校的60%以上),地方高校面临师资、经费短缺问题,而这些问题虽然已经被持续讨论了多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人身处困局,“而且不去考试也是有原因的。我现在是我们班的第一名诶……但是在全州的排名都很往后,高考要和一个省的人比,还有昆明、还有曲靖、还有大理。最重要的是感觉考了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感觉如果没去市里读书都没什么期望。”
小米让我想起我曾经回到老家,在路过一个县级中学时,路过男生校服背后“冲出大山”的马克笔誓言,正与校门口光荣榜上“职教本科升学率98%”的红色捷报相互撕扯。路边的树开着白色细碎的花,被晚风卷进排水沟,如同那些注定要湮灭在电子厂流水线里的县级中学第一名。
(三)
最后,还有心理层面的突围
早早地,一中教室里的高考口号和标语就挂起来了,激扬、夸张又自信的话语,周边围着各色龙飞凤舞的签名,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我问小涵:“怎么样?看到这些是什么心情?我当时围上去签名的时候好激动的。”小涵隔着窗子看了一眼,有些意味不明的苦涩:“嗯……当时是很开心的,现在还有快100天,感觉还是蛮……夸张的。但是很多时候肯定是激励作用为主,因为大家都知道上面的‘清华’、‘北大’之类的学校谁也考不上,甚至全州都没人考得上。从前几年来,这些学校的招生越来越少了。”以2023年举例,云南省本科录取率仅37.2%(全国平均41.6%),越来越多的学生面临着“分流”,高考这条路究竟会走向何方?没有人清楚。
沉默过后,小涵叹了口气,哭声已经止住了,她看上去还是很忧郁,把我递给她的纸巾揉成一团,对我挥挥手露出微笑:“也没事啦,谢谢你和我聊那么多,我都出来了快十分钟了,我要赶紧回去了,不然今晚数学作业做不完啦,马上就要高考了。”说完,她快速跑回教室坐下来,翻开题册,加入了复习大军,她前方的笔袋里摆着的倒计时写着“青春无悔”。
二、高原广阔、氧气稀薄:落差和对比中艰难的就业抉择
清晨七点,苍山十九峰还在沉睡,小梅已站在曲靖职教园区的光伏实训车间。她手中的焊枪在硅片上切割出0.2毫米的焊缝,这个精度要求超过白族扎染中最细密的针脚——在她家乡周城,母亲用板蓝根染出的蝴蝶纹样正被旅游商品化,而她在这里被训练成光伏板上的电路画家。
“哈哈哈,现在我的技能确实不错,毕竟是和学校签约了,但是我以后有点想出去外面(江苏)工作。”小梅在线上很腼腆,“每月多焊300块板子,就能抵掉助学贷款利息。”她的薪资单上金额是3800元,已经蛮多了,但是也只是苏州技工薪资的58%。我问:“但是好在离家近嘛,出去虽然工资高一点,但总是离家远了,路费也很不划算。”小梅的聊天框上“正在输入中”反复闪动,最后说:“有些原本说在这边就业就能拿到的补贴申请太慢了,与其这么等着的时候,如就去江苏看看了。”
而另一个和她经历相仿的女孩是小叶,小叶是小雯的学妹,一个还在学校中读书待岗的特岗教师。她和我沟通时有些悲观:“小雯她确实很喜欢那些小同学,但是没办法,她爸爸生病了,她还回不了家。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辞职,但是当时考大学(特岗定向)就签约了,违约是要负责任的。原本当时报考是想着铁饭碗能稳定一些。”我问她:“那如果以后有机会,你打算转岗吗,有意向吗?”小叶发过来一个“摇头”的表情包:“感觉还是想转的,但是没想法,要是好一点,去当辅导班的老师,要是不太行……那估计也只能回家或者去南方打工了。”
在小梅和小叶的背面,也有人在做着“铤而走险”的工作。阿辉是西双版纳人,偶尔在外面打工,因为离边境很近,他懂得老挝语,也短期的出境许可,他现在会跟着边境来往的大车往版纳“捎”一些东西回来,会有钱币、小挂件、小摆件、地图还有零食等等。“这个也不罕见,我们还有很多人在那边上高中、娶媳妇、两边打工,都很多。去那边主要是物价便宜,各种也会好一点。”问到他以后还打算干什么,他说:“现在这样就挺好,不能再这样了就回来开滴滴,游客也很多。”
三、暗流奔涌、裂谷乍现:流走,又去到何方
关于升学,有这样一组数据:2023年云南省本科录取率37.2%(全国平均41.6%),65%本科生流向省外高校(以东部“双一流”高校为主),理科前1000名考生中,92%被省外985/211高校录取。对于少数民族学生来说,2023年少数民族考生本科录取率33.7%(汉族39.1%),且多集中于师范、农林类冷门专业;约15%少数民族大学生因普通话水平影响专业选择(如回避法律、新闻等专业);对于农村籍学生来说,农村生源助学贷款覆盖率42%,负债毕业生中58%因还贷压力放弃考研/考公。就像金沙江冲出峡谷后开始的分流,大家渐渐的分开,但是大部分支流的方向都是向前渐渐地离开家。
会泽县近十年2万名大学生中,83%省外升学,返乡就业不足7%,这个"教育逆袭神话"正批量制造着沉默的出走者。我也问了很多的同学,有人说:“一直待在云南也没什么意思啦,至少还是要出去大城市看看”;有人说:“也是为了未来考虑吧,如果以后有家庭和孩子,还是想让他在更轻松的环境下上学”;有人说:“我知道很辛苦啊,但是我想试试嘛,现在学的这些专业明显就是外省的就业环境和发展前景更好呀”;还有人说:“努力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离开大山的,再回来岂不就白学了”……大家的答复汇合成一句话:“好不容易出来,再回去的话,就好像又进入一个死循环了”。
而关于就业,也有这样一组数据:在曲靖光伏产业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曲靖职教园区与隆基绿能合作培养光伏技工,98%就业率背后是43%毕业生入职半年流向长三角;能够有学费减免和生活补助的地方优师计划2023年招录2500人,但履约任教率仅68%;助学贷款或家庭中的经济压力使18%毕业生被迫选择高薪但低职业发展性岗位;在外升学的学生,有46%会选择在外“升学—就业—安家”一条龙。
小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在上个假期见到她时,她已经在福建打工一年半。我和她遇到时,我问:“嗨!你是放假回家了吗?”小肖和我解释:“不是的,我们这种工作是分期的,几个月一期,按月结算工资,都放假了嘛,肯定要回家的啦。”当我问她那她下期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打不打算留在云南找类似的工作,小肖马上瘪了瘪嘴:“只是有空回家而已,平时不可能回云南工作的,类似的流水线工种一个月在云南是3000-4000块钱,但是在福建能拿到6500块钱,如果你愿意去做更危险的工作,那一个月能拿到8000、9000块钱往上。”我问她:“那以后呢?你还回来吗?”小肖表现得有些迷茫,她犹豫着说:“这我不太清楚,不像你们一样的,以后可能能在外面找工作。但是我不可能干一辈子这种工作嘛,可能回来干其他的?有可能以后再在外边找找。我不知道。”临分别,小肖又叫住我:“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重要啦,我们没有人想这个问题,大家都是赚钱、回家、再出来赚钱,或许钱赚够了就知道了。”
我听明白了,像候鸟。升学的人们因为梦想和外面的世界踏上旅途;就业的人们因为更好的条件开始奔波,大家都在翻越一座座大山,奔向远方。
四、云开天朗?折叠人生:我用什么留住你?
当测绘仪的红外线扫过云贵高原的褶皱,那些被造山运动挤压形成的封闭峡谷,正以地质学的方式复刻着云南青年的生存困境。
教育资源的断层带如玄武岩般坚硬,助学贷款形成的沉积岩层正逐年增厚,在横断山脉的阴影里,无数青年正沿着制度性悬崖的等高线攀爬,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将准考证染成枫叶的颜色;海拔两千米的高原上,氧含量始终维持在临界值。就业市场呈现奇妙的高原反应:各类定向岗位如高原草甸般疯长,却难掩产业结构的稀薄性;沿海工厂的招工传单在春风中翻飞,像极了低海拔地区飘来的柳絮。年轻的面孔在自治州人才市场的地形图前不断徘徊;江水的暗流从未停止搬运命运。那些往来于云南个全国各地高效的求知痕迹、那些穿梭于报关单与边民证的年轻身影,离散得越来越开,像种子一样撒播。
但在地质纪年的尺度上,造山运动总是与风化作用同时发生。昭通苹果电商用冷链物流蚀刻着乌蒙山的岩层,红河哈尼梯田的云上农场主正在直播镜头前重构农业的等高线,滇中新区的人才公寓里,海归博士的3D打印枪正对着制度岩层进行精准爆破。这些微构造运动产生的蝴蝶效应,或许终将在某天引发改变地貌的临界点。
站在滇池水系的分水岭上,我看见两种雨水正在酝酿:一种是亚热带季风携来的政策甘霖,正在润湿更多升学路径和可能的答题卡;另一种是红土深层渗出的内生性泉涌,持续滋养着芒草一般勃发的草根创业。当被折叠的人生图纸终能完全舒展,当所有的大山都可以被跨越,回望故乡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云南青年,我用什么留住你?
或许答案就藏在云南即将到来的春天里,既需要闪电劈开坚实的硬木,也要耐心等待腐殖土培育新芽。此刻,我始终相信,西南季风正翻越哀牢山最后一道山梁,携来远处印度洋的潮湿讯息,而种子们早已在裂缝中伸出银白色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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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丛俊峰
审核:邱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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